01
剛下過雨的空氣中還帶點沉沉的溼氣。
李勝賢走在回家必經的道路上,今天稍微晚歸了一點。
因雙眼失明以至於無法判定前方是否有積水,只是憑著多年的經驗及印象、踩著不變的步伐,最後果然弄得整雙鞋都溼答答的。
在經過某條小巷子的時候,聽見了細微的、異常的聲音。
李勝賢停下腳步,腦海裡浮現記憶中這條巷子的模樣,他記得是條不通順的死巷子。
毫不懼怕的循著聲音靠近,或許是因為失去了視力,於是其他的感官能力都比常人還要來得敏銳一些。
「嗯…」越接近就越清楚,那並不是什麼普通的小動物,李勝賢停下腳步。
謹慎的不曝露出自己的缺陷,開口對著聲音來源說著:「你在那裡做什麼?」
對方似乎被他嚇到了,立刻從骯髒的垃圾堆裡站起身,緊握著拳頭、怒視著李勝賢,只可惜他根本看不見。
隨著他的動作帶起四周的空氣,李勝賢估計對方大概在三步之內,然後他聞到一股刺鼻的腥味,「哪裡受傷了?」
「你…看不見。」對方沉沉的說出這句話,是肯定句,李勝賢稍稍愣了一下。
其實經歷過那麼多年,他的偽裝已經足以騙過一般人。
「被你發現了啊…」李勝賢不以為意的笑了笑,心想或許剛剛是自己猜錯了,才會這麼簡單就被看穿。
「走開。」對方冷冷的說著。
「你受傷了對吧?」李勝賢並沒有理會陌生人的指令,只是維持著相同的距離、相同的微笑。
「不關你…呃啊!」對方才說到一半,李勝賢就伸手抓住他的手臂,彷彿像是在告訴他〝就是這裡吧〞似的用力的抓著。
「我不是很專業,但刀傷、槍傷倒還可以應付喔。」放開自己沾了他的鮮血的手,往他面前伸了過去,「跟我走吧?」
「……」只見對方低著頭、用自己的手緊緊握住方才被李勝賢察覺的傷口。
過了一會兒才鬆開、伸出緊握著不放的拳頭擺到他的手上,就像小狗一般。
「噗、要把手張開來才對…」李勝賢笑了笑,攤開對方的手掌然後握住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我沒有名字。」有些生疏的握住李勝賢的手,跟隨他的腳步走著。
「沒有名字?那…你就叫志龍吧!權志龍。」李勝賢張口說出一組姓名。
權志龍,沒錯…權志龍,那個他唯一愛過的人。
拉著〝權志龍〞繼續走回那條通往自己家裡的街,一路上除了交疊的腳步聲外,沉默得可怕。
「喂…」眼看著李勝賢就要踏入小小的水坑,權志龍一把拉住他,「有水。」
李勝賢止步、收回那隻停留在半空中的腳,對著身邊的人笑了笑,「沒關係的,我已經習慣了。何況下雨後,街上有哪個地方沒有水呢?」
「跟著我走。」權志龍皺著眉頭看了看李勝賢被浸溼的鞋子,拉著他的手繞過那水坑,似乎忘了自己根本不知道路。
李勝賢並沒有糾正他,而是任由他拉著走、給予百分之百完全的信任。
數分鐘後,前方又傳來他的聲音,「要…往哪走?」
「呵…」李勝賢始終保持著那溫和的笑容,「就一直直走,該轉彎的時候我會告訴你。」
最後他們停在一幢非常普通的房子前,李勝賢自口袋裡拿出鑰匙、轉開大門,一近門後熟練的在黑暗中摸索到電燈的開關。
「志龍,進來吧。」
聽見李勝賢的叫喚,權志龍才回過神來,但他卻依舊站在門外、直直的盯著站在屋子裡的李勝賢。
「怎麼了?」沒聽見移動的腳步聲,李勝賢疑惑的問。
「會弄髒。」每一句話都不超過十個字,而且開口的語氣讓人有股生疏的感覺,彷彿不太會描述、不太會組成句子。
「會嗎?我沒看見呢!」李勝賢玩笑的說著,朝門外伸手,「進來吧,嗯?」
權志龍眨了眨眼睛,握住李勝賢的手。
不太清楚自己此刻的情緒,也許、可能、大概是人們常在說的感動吧?
感動的話,好像會掉眼淚吧?
可是他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嚐到眼淚的滋味了…或者該說,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不知道眼淚是什麼味道。
關上門後,李勝賢放下隨身攜帶的手杖,脫掉大衣,「志龍?」
「是。」權志龍很快就習慣這個稱呼,也沒什麼好排斥的,畢竟他是個沒有名字的人…
事實上,說他是隻沒有名字的狗應該更合適。
「走吧,我先帶你到浴室清洗一下。」李勝賢不厭其煩的向權志龍身出他的手,每次、每次都讓他的心裡起了異常的變化。
權志龍不懂、也從來都沒有感受過。
每次當他交出自己的手後,也總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衝擊而來。
李勝賢領著他到浴室,「把衣服脫掉,站到浴缸裡。」
「浴缸?」權志龍不解的問。
「就是這個,白色的、大大的、摸起來冰冷冷的…浴缸。」走到浴缸旁邊,彎下身摸了摸、然後打開水龍頭,調整一下蓮蓬頭的水溫,「好了嗎?」
權志龍赤裸著身體越過李勝賢、進到浴缸裡站好,「好了。」
「等等淋到受傷的地方可能會痛,你就稍微忍一忍…」李勝賢拿起蓮蓬頭從他印象中有傷口的地方開始清洗,動作很輕、很柔,怕一不小心弄痛了他。
那種小刺痛對權志龍來說,根本算不了什麼。
看著李勝賢這麼細心、這麼仔細的對待的樣子,又更不覺得痛了。
靜靜的觀察著眼前這個人…權志龍看得有些入迷。
自然紅潤的嘴唇、堅挺的鼻子、細緻的皮膚、細長濃密的眼睫毛,還有那雙非常清澈、乾淨、漂亮的眼睛,可惜了他卻看不見。
「志龍…志龍?」李勝賢喚了喚看得出神的權志龍。
「嗯?啊、是!」
「怎麼了?在發呆啊?」李勝賢溫柔的笑了笑。
「不…有什麼事?」權志龍說不出口,說不出他看著另外一個同是雄性的生物卻覺得他很美麗這種事。
「我是想問…你脖子上這是什麼?」李勝賢摸到了一圈圍繞在權志龍脖子上的異物。
「啊、別碰!」權志龍拉開李勝賢的手,他不想讓這個對他那麼好的人受到傷害。
「怎麼了?是很重要的東西嗎?」李勝賢從自己被用力握住的手腕感受到權志龍的焦急。
「不是…那很骯髒。」權志龍低聲的說著,每次看到脖子上那條金屬項圈,就好像在提醒著自己逃脫不掉的命運、也彷彿在嘲笑他就只是隻寵物。
「那就把它脫下來吧…」李勝賢不再試圖去碰觸他脖子上那樣東西,只是把那隻被握住的手輕輕的靠在他的胸膛。
「不,脫不掉…脫不掉…」權志龍絕望的搖頭、語氣充滿堅定。
如果李勝賢看得見,他就會發現權志龍溼答答的臉上露出苦笑。
把權志龍留在浴室裡,要他把身上其餘的地方都好好洗乾淨。
李勝賢先行回到自己的房間裡,摸索出一套休閒、輕便的服裝和一件全新的平口四角褲。
「志龍…你洗好之後,先穿上內褲,之後到客廳來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再換上衣服…」把四角褲放在靠近門邊的鐵架上,交代了一下、又拿著衣服走至客廳裡。
沒多久後權志龍便照著李勝賢的話,穿上四角褲走到客廳裡。
「我好了。」
「嗯,過來這裡…」李勝賢拍了拍身邊的位置,感覺到權志龍走了過來、坐下。
打開已經準備好的醫藥箱,「你手臂上那個是刀傷吧?」
「是。」權志龍看了看自己左手臂上一道又一道的傷口,傷口底下是一枚已經看不出原形的刺青。
傷口是權志龍劃的、他自己親手一刀一刀劃上的。
劃在那個象徵著沉重的枷鎖、象徵著深不見底的黑暗世界的印記上,在逃開的那一刻,就想毀了身上有關於那裡的一切。
「還有哪裡受傷?腹部應該也是刀傷吧?」李勝賢很準確、俐落的將權志龍左臂的傷口包紮好,接著移動到腹部。
輕輕的撫著權志龍腹部的傷口,李勝賢皺起眉頭…這跟手臂上的傷口不太一樣,雖然只有一道、但卻感覺像是要置他於死地般的深刻。
「也是刀傷…」權志龍不覺得傷口會痛,只是看見李勝賢皺起眉頭、瞬間像有什麼卡在胸口似的屏住呼吸。
「這個,應該要縫合。」
「不用。」權志龍搖了搖頭,「很快就會好的。」
「這傷口很深、很大,不縫合怎麼可能會好?」李勝賢以為權志龍是在逞強,但他不曉得,權志龍說的並沒有錯。
「從前,受了傷都會自己好。」權志龍回想起那段過去、那段稱之為〝訓練〞的過程,「我跟人不一樣。」
每天都搞得遍體鱗傷,睡一覺起來後、原本血淋淋的傷口全都變成一道一道醜陋的疤。
接著繼續去受訓,在那些疤痕上又添上新的傷痕。
這樣不斷的重複這些痛苦的訓練,說是要讓他們成為最好的、最頂尖的。
有些同伴因為支撐不住、或是癒合能力趕不上每天的訓練,就這樣一一喪生。
權志龍撐了過來,漸漸的知道自己已經不能稱做〝普通人〞。
李勝賢暫且相信權志龍的說法,在那道深而長的傷口上抹上些許的藥,並和他約定如果幾天後沒有好轉就得乖乖去醫院縫合。
而他因忙著處理權志龍的事,忘了時間已經到某人來找他的時候。
「子彈還卡在你的…」邊摸著權志龍大腿上的槍傷,邊詢問著的同時,大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。
權志龍警戒的立刻站起身,深怕是那裡的人追著自己到這裡來。
「勝賢…」一名綁著頭巾的男人走了進來,對上權志龍銳利、兇狠的眼神,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嚇到了,他就這樣愣在另一張沙發後面。
「永裴哥嗎?已經這麼晚了啊。」李勝賢微笑的站了起來。
「勝賢…他…」東永裴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權志龍,「志龍、志龍不是已經…」
「永裴哥?」李勝賢有些不解的喊了喊。
「勝賢,他是誰?」東永裴走到權志龍面前,將李勝賢拉到自己身後。
「他是我今天在街上遇到的人…」
「我是權志龍。」
「你…」東永裴順了順呼吸,試圖讓自己冷靜一點。
但他的心跳卻怎麼樣都無法穩定下來,眼前這個人…不管怎麼看,就正是那個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權志龍。
可是,這是不可能的…權志龍十年前就已經死了。
自己會這樣每天都準時來找李勝賢,就是依從著權志龍最後的要求,到後來也漸漸變成了習慣。
而現在,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,不只長相和權志龍一模一樣,連聲音、身高、甚至是臉上的痣都完全相同,但又隱約的覺得,他不是那個權志龍。